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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活报首席评论员 静伟
因为《人物》杂志的一篇文章,一提到外卖骑手,人们就会想到“困在系统里”,这些外卖骑手,在强大且冰冷的算法系统下,就像流水线上一个个无足轻重的工具或零件,没有人关心他们是谁,也没有人关心他们在想些什么,人们只关心自己的外卖是否准时到达。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,每天也都在忙于接单、送单,关心好评、差评,这些赶时间的人,没有时间思考自己是谁,或抽空停下来想想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。
但在江苏昆山,有一个叫做王计兵的54岁外卖员却是一个例外。“他穿梭在大街小巷,用身体感知人间冷暖,写下诗句,眼中的世界也随着风驰电掣的电车变得宽阔起来。透过芸芸众生的视角,王计兵在纸上和手机上记下外卖员、乞丐、农民工、保姆、绿化工人的生活,记下鸟叫、野花、空瓶子和粗瓷碗。那些在熟视无睹中丢失了的个性和细节,都在诗里被看见、被聚焦。”同样被困在系统里的王计兵,正是靠着诗歌突围,在苟且的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诗和远方。生活成了他的诗句,远方就在他的附近。就像王朔说的:“你必须内心丰富, 才能摆脱这些生活表面的相似。”在贫瘠、机械的岁月中,他用诗歌点亮并温柔了自己的生活和内心,在薄情的世界深情地活着。
翻看王计兵的诗集《赶时间的人——一个外卖员的诗》,会把你很快代入进他的生活,跟着他在送餐的路上争分夺秒,看着他因为超时不断地道歉,看到他患癌的父亲、偏瘫的母亲、因为邻居送来的旧沙发而兴高采烈的妻子……“如果说外卖的生活是苦的/是日子里喝下的药/毫无疑问,我的诗/就是药后吃下的那颗糖”,当然,这并不是诗化或者美化苦难,只是用诗赋予日常生活以意义与阐释,也赋予自己疲惫生活以英雄梦想。
“从空气里赶出风/从风里赶出刀子/从骨头里赶出火/从火里赶出水;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/只有一站和下一站/世界是一个地名/王庄村也是;每天我都能遇到/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/用双脚锤击大地/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。”这就是王计兵和无数外卖员日常的生活,匆忙、单调,充满委屈和不被理解。他们的存在和状态,印证了美国学者布尔斯廷的说法:“我们是不属于我们的,我们是属于时间的。这个世界的统治者不是人类,而是时间。”但王计兵,用他的诗,用他丰富的内心世界,向时间这个暴君做着虽不激烈但却持久的反抗。
王计兵的诗,往往在看似平静的娓娓道来中,会让你的内心在不经意间受到重重的一击。比如他写父亲患癌的那首《最后的时光》,开头简简单单地一句:“父亲不知道自己患癌/但我知道”,就把背景、人物和此时的情绪都交待得清清楚楚,之后又通过铺陈式的叙述,写父亲从医院回家的最后一百米,让他捡路边的空瓶子、干树皮,从中就可以看出父亲一生的勤俭,从他这次的不反驳,也可以想见平时父子之间的观念冲突,而他此时的一一照做,也让我们看出其对父亲平时的情感,与知道父亲身患绝症时身为儿女的心情。随着这平平淡淡的铺陈,最后几句直接让人破防:“父亲说,过几天把东湖的地翻翻/开春种几行豆角/父亲不知道自己活不到春天了/但是,我知道”,父亲的“不知”与儿子的“知道”之间,形成了巨大的情感反差,而父亲又是真的“不知”吗?寥寥数语勾画出的生活场景,饱蕴着极强的情感浓度,表现出来的却又极为克制,在道是寻常的叙述中,让你感受到其语言与情感的内在张力。
王计兵的内心敏感且丰富,这让他不仅能够体察和省悟自己的处境,也能够共情他人的苦乐。正如列夫·托尔斯泰所言:“能感觉到自己的疼痛,说明你活着;能感到别人的疼痛,说明你是一个人。”而他,正是一个能感知自己疼痛,也能察觉他人痛苦的人。他有一次深夜送外卖,女孩错把地址写成了前男友的地址,结果他在返回去索要外卖的时候,被那个失恋醉酒的男子揪住衣领,在房间里来回拉扯。可事后他在把外卖送给订餐的女孩时,却和她说:“他好像挺在乎你的”,让女孩瞬间红了眼眶。他也因此写下了这首《请原谅》:“请原谅,这些呼啸的风/原谅我们的穿街过巷,见缝插针/就像原谅一道闪电/原谅天空闪光的伤口/请原谅,这些走失的秒针/原谅我们的争分夺秒/就像原谅浩浩荡荡的蚂蚁/在大地的裂缝搬运着粮食和水/请原谅这些善于道歉的人吧……”
美国诗人玛丽·奥利弗说:“诗不是一种谋生职业,而是一种生活方式。诗是一只空篮子,你放进自己的生活,它给你全新的天地。”而王计兵,却把自己的谋生职业写入了诗,成为自己的生活方式,在诗歌这个空篮子里,放进自己,和他百味杂陈的生活。
这个赶时间的人,在诗中,找到了平静,找到了永恒,也找到了另一个自己,找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意义。奔波于尘世的外卖员王计兵,就这样,把自己还残存着温度的诗,送给同样身心疲惫的我们,让我们在这峭寒世间,彼此取暖,聊以慰藉。
给个好评吧,为他五年送了十五万公里的外卖,和他写下的四千多首历经寒凉却依然充满热爱与深情的诗。